顾芎茵在小亭里作画,构图已到了最后阶段,只要上色即可完成.这次参展,本也算人情之邀,对她未有多余限制,想画什幺就画什幺.
表现主义、立体主义、未来派……这些风格,她无一不是信手拈来.
──说来她这个病,也是带来不少好处的.她自嘲一笑.
况且这些年,她也适应不少.虽然周遭空间骤然变化,会教她心神害怕,可她也能按捺自己的心绪缓慢地调整,只是,难免会给身旁之人添麻烦.
幸好,她身边的人不嫌弃.
画布上的构图已有三分之一皆落了颜色,就在这时,视线又是歪扭突出,她下笔的手当场停在那处,动也不敢动,缓缓地把手抽开.
就着记忆把画笔放好,她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,一双眼看似眺向远方花丛,其实茫然无焦.
张婶恰好端来午餐,见她一坐不动,知晓她现在状况,便也没凑上前,将托盘放在桌上.「小姐,先吃午餐吧,需不需要张婶过去扶妳?」
她停顿半晌,朝右边伸出手.「好,妳扶我一把.」
张婶
过来扶她,把她牵到桌旁坐下,又协助她试了一下碗盘的距离,才退下离开.
她只是无法分辨距离远近,只要记住位置,基本上动作只是看起来慢,并不会让人第一眼觉察有异.
或者,就算察觉了也无妨.
这个世界,瞎子什幺的一点也不稀奇.
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饭,一边思索着等会画布上的颜色要怎幺添,过了一会又想到霍少琛今早有些反常的举动.
但思来想去,又没觉是哪里出问题──听铃铃说,霍氏最近也不得闲,好像有一件建案交接时没办好,出了点纰漏……
既然是公事,她就爱莫能助了.
……要是她有用一点,说不準还能替少琛哥哥分忧解劳.
一路画画停停,终是在傍晚时分将颜色全上好了.
她伸直了腰,打通电话吩咐僕人等会来收拾东西,便又一个人走到花园下的吊椅坐着.
除了画画,她无事可做时,不是浇花就是坐着看书或者发呆.
她的肚子再过一阵子就满三个月了.
除了江铃和顾家人,对外皆宣称只有一个多月的身孕,生生与实际的日期错开一个月.
可即使是这样,若孩子生下来,她也没能让少琛哥哥喜欢她的话,她就要离开这里了.
所以,江铃替她着急,想办法给她製造机会.母亲、父亲也是想办法以公事繁忙为由,把她交託给霍家.
顾芎茵的心情很複杂.
她知道他对她始终是兄妹之情,也未曾想过要用孩子胁迫他,她的愿望很简单,只要能看到他、守着他就好了.
可是
,她周遭的人捨不得.
所以,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心意、为了给孩子一个爸爸,还有……替自己争取最后渺茫的机会──她回来了.
然而回来是回来了,该怎幺做她其实还是没有头绪.
只好试试在他面前多刷点存在感了.
仗势他最近对她很是温和耐心,亦无半点厌烦……她不禁猜想,或许,她还是有那幺一点点机会的.
既然有,那就争一争吧.
十年前她错过了,这一次,她不想再错过了.
她毕生不见得有多大的勇气,却愿意为他用尽全力.
######
顾芎茵在家里梳洗完后,计算着霍少琛等人下班的时间,一路慢步往霍家走.
多走点路,总是好的.
张婶不放心她,说要陪着她一起,她想着夏日天色晚得慢,又是熟悉的地盘,加上前不久才发病过,便摇头拒绝了.
发病了,就路上蹲一会吧.
又不是没有这种状况.
只要周遭是安全的就好了.
「我手机带着的,要是真有事,我打给妳好不好?」她的嗓音软甜,平常说话的时候就让人捨不得拒绝她的要求,更别说她此刻还带着一点撒娇讨好.
张婶只好点头应允,出门前又替她紧了紧小外衫.「要是真有事别逞强,尽管打回来,妳怀着身孕,自己要多小心点.」
「好.」她弯着眼眉笑,丝毫不觉得张婶啰嗦.「那我过去了.」
张婶目送她离开.
橘白的云彩带着浅色紫灰,从天际慢慢拓开,满庭的建筑造景被一片晖光垄罩在里头,因着此刻的景色略显迷濛.
有几处比较暗的角落,感应似的路灯打开,将庄园的两侧与中央渐做分割,将暗未暗.
夏日傍晚的风不热,也称不上凉,可抚上身的时候极是舒畅.
顾芎茵缓步往霍家主屋走去,步伐悠闲且随意,才走到中段,远远眺见一台车驶来,在霍家门前停下.
江铃先下车来,见到她还在路上,小跑着过来牵她,车子便往车库开去.
「妳可真会挑时间啊,是不是专程来门口接我的?」江铃在她一步前抱上去,忍不住就想窝在她颈边蹭两下.
于是她就做了.
呜,茵茵又香又软又甜啊.
她被蹭得发痒,也没推
开,微微缩了缩肩,笑着说:「是呀,来接铃铃.」
──呜啊.怎幺能这幺可爱啊.江铃觉得心脏受到暴击.
「跟妳说件事,今晚少琛哥会晚点回来.」抱也抱了,蹭也蹭了,为了不耽误孕妇进食,江铃牵过她的手把她往霍家带,一边尽职地报告.
「嗯?」
其实她注意到了,同样的下班时间,霍少鸣还要去载江铃下班,霍少琛是会比他们先到家的,可是他落在后面,就代表他有事耽搁了.
「我前两天不是跟妳说,霍氏有件案子底下的人交接时没办好吗?还在为这事头疼呢.设计师已经请好了,但人家会答应也是冲着能跟曼森大师合作才应允的,现在……听说经过今天的交涉,结果并不理想.」
曼森大师的脾气她是知道的,不意外是这个结果,顾芎茵道:「若是之前说好的话,曼森大师是绝不会反悔的,就怪当初那人为了建功胡诌,现在临时要曼森大师答应是不可能的,更别提要他挪行程.」
「可不是,眼看年底开工在即,要是挑不出合适人选来顶岗,估计要完.」
这建案一旦完,赔钱是小,重要的是声誉受损,那可不是好玩的.
顾芎茵虽然对细节不懂,可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,跟着担忧起来.「那怎幺办?霍氏想要什幺样的风格,妳知道吗?」
「我觉得……既要有曼森大师的风格,又要有他的名气,才可勉强一论.不过最后的决策者是少琛哥,我们跟着焦急也没用.」
也是.
顾芎茵犹在思索,江铃忽而停下脚步,往她面前一凑.「茵茵,我都说成这样了,妳仍没半点想法吗?」
「什幺?」顾芎茵一瞬间有些懵.
她什幺想法?她想帮忙啊,可是她又帮不上──
江铃一叹,揽过她的肩,在她耳边细语.
「曼森不行,不是还有妳吗?妳这过人的天赋才华,是不是打算藏一辈子,只让我还有妳们家的人知道啊?」
顾芎茵一愣.
「曼森大师最疼爱的关门女弟子,艺术界百年难见的耀眼新星──Alice小姐?」
######
一小段路,也没法让两个人好好商量什幺,踏上霍家门前时,她们很有默契的转换话题.
在门口等她们的霍少鸣根本无从得知两人说了何种机密的事.
江铃牵着顾芎茵一路走进霍家餐厅,霍少鸣跟随在后,顺手关了门.
吴婶早準备好晚餐,见人到齐了便退下了.
霍父霍母这阵子都不在,整座住宅区只有他们几个.
江铃在顾芎茵身侧坐下,霍少鸣只好坐在对面.「今天我哥会晚一点回来,菜不留给他没关係,吴婶另外留菜了.」
「好.」
这点习惯大家都知道,只是霍少鸣怕顾芎茵不记得,特地告知一声,她也没嫌烦,乖巧地应了句表示听到.
用餐的气氛宁馨和谐,偶尔霍少鸣会问起顾芎茵这几年在国外的生活,有时江铃会插话跟她聊一点美妆衣服,甚至约好周末要去逛街.
一聊到女人话题,霍少鸣不免又被冷落,好在他这两天已渐渐习惯.
没办法,谁叫这两个人从小感情就好?
不过,要是这两人变成妯娌的话,他这个老婆可能有跟没有一样?
──等等,妯娌的前提是要他哥娶茵茵.
然后他就跟他哥一起抱团取暖?不不不,怎幺想都觉得那场面太魔幻了.
霍少鸣胡思乱想的期间,顾芎茵和江铃早就吃完走到客厅去了.
待霍少鸣回过神,他也不急着吃完,依旧保持正常的进餐速度,吃完后无视窝在沙发、聊天聊得飞起的两人,逕自上楼去了.
顾芎茵发现了,朝楼梯的地方望去.
「茵茵?」
江铃自然也知道自己冷落了男友,但是茵茵在这,她以茵茵为大.
顾芎茵当然知道好友心思.「铃铃,妳去看看少鸣哥哥吧,我没事的.」
「他一个大男人,跟妳吃什幺醋啊?而且他闹彆扭一下就好了的,不用管他.」
「话不是这样说的,就算是男人也需要关心啊.而且你们之后是要当夫妻的,怎幺能不互相体谅爱护呀?他是要陪妳一辈子的.」顾芎茵拉住她的手,摸摸江铃的脸颊.「铃铃对我好,并不会因为婚姻或者别的因素改变,我知道的.而且我也不觉得妳冷落我啊,但是少鸣哥哥不一样,他在意妳、想独佔妳,自然希望妳在意他多一点.」
江铃心窝一阵酸软.「那茵茵知道我也很在乎妳吗?」
她弯起眼,笑得柔婉.「知道呀.知道你们都在乎我的,所以我没有不开心啊.」她偎入江铃怀中,抱了抱她.「铃铃是我最好的姊妹,我希望妳这辈子都好好的、跟喜欢的人一起幸福快乐──你们都好好的,我就心满意足了.」
──那,妳呢?
不知为何忽有一股泪意激上她眼角,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热胀,佯装俏皮的语调对她说:「茵茵,我们努力攻陷少琛哥哥好不好?我们一起当妯娌.」
顾芎茵直起身子,虽然有瞬间的愣神,还是笑着应她.
「好,我努力.」她拍了拍她的肩.「那妳快点上去吧,我在楼下坐一会,等等少琛哥哥,要是真太晚了,我就让张婶来接我回家,不用担心我.」
知晓她担忧,她一口气把话说完.
江铃听完没毛病,点点头,又抱着她亲了一口,蹬蹬蹬地跑上楼去.
顾芎茵目送她一小会,才将目光移回电视萤幕,看着前方的节目.
一时间,偌大的客厅里面,只有她孤单的身影,和电视墙里发出的声音.
霍少琛开门进屋时,就见这副景象──她上身微倚靠在抱枕上,双腿併拢,面向电视墙,看不出她心情如何,只一种沉静寂寥.
彷彿自成一个空间.
直到她侧过头来,瞧见在玄关换鞋的他,眼底骤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碎芒.
「少琛哥哥欢迎回家!」她挪开放在腿上的抱枕,起身朝他走来,竟像个等候丈夫回家的小妻子──
骤然而起的这个念头让他一愣.
不及细想,她人已经走到他面前,将他挽在手上的西装外套接过.「吴婶替你留了饭,你要先洗澡,还是先吃饭?」
霍少琛抬手揉揉她髮顶,大约是刚洗完头,髮丝香软的不可思议.
「先吃饭吧.」
「好,那我去帮你热饭菜──」说完,抱着他的衣服就要走到厨房,被他一把拉住.
她不解地望向他.
「我去热就好,妳先帮我把外套拿到椅子上放好.」霍少琛指了前方的单人沙发,又问她:「自己可以过去吗?」
抱着他的西装外套,她点点头.
他轻笑一声,拉开领带解下放在她怀里.「那拜託茵茵了.」话落,他边捲起衬衫袖子边往厨房走去.
她目送他进了厨房,穿着室内拖鞋,抱着他的西装外套往目的地走去,没有发出半点声响.
直到站在沙发椅背前,她还抱着满是他气味的外套,捨不得放手.
她小心地环顾四周,确定周遭安全且无人,偷偷摸摸的将小脸蛋蹭上西装外套,小巧琼鼻嗅了嗅后,若无其事地将外套放在椅背上.
抬眼偷觑厨房门口.
──静悄悄.
唯有电视墙的画面还在多彩的闪烁.
顾芎茵鬆了口气,慢慢踱到厨房去.